“春哥（学生对我的称呼）最近好么，那天我们文化老师提到木棉花，我就想到你了；她介绍《古文观止》，我又想到你了。上星期我们跟美术老师去火车站通宵写生，在火车站有很多睡觉等车的人。我们老师说画一个人能了解他背后的故事什么的，那天晚上是很好的体验。”

教师节前夕，学生H给我来短信。H是艺术考生，半年前去厦门培训美术专业。他曾在QQ里向我表达宏大的志向：考取中央美术学院。

两年前，刚接手这班级，就发现课堂上两个男生总爱讲话，要不一齐趴着睡。一些科任老师愤愤然反映，“这两个学生如何顽劣，死猪不怕开水烫”等等。个别老师还和他们发生点冲突。我向来十分宽容，认为学生课堂讲话，或者睡觉，总是有道理的：或者因为我的课上得不好，或者学生基础太差、缺乏学习动力，或者其他因素。总之，只要他们不过分影响课堂，我会善意地提醒他们，但绝不会严格管束。——学生时代的我一直是“差生”，所以我能理解“差生”的心。

有一天，女儿（现在和H是同班）说，H的动漫画得可好了，据说常领到稿费，在外面颇有些知名度。我惊讶不已。随后观察H的外表，果然飞动着几分灵气。

可这灵气并未给他的语文带来好成绩。上课偶尔拿些简单问题提问他，每每谬以千里。我知道，他心不在焉。

H还逃课。有一次，为鼓励他，我终于找到机会，请他上讲台画个图。全班哄笑，原来他没来。事后他对我解释说，那天他是有事。我笑笑说，没关系。然后询问他动漫的事，鼓励他坚持下去。

“老师，如果你不嫌弃，我想送你一张画。”某天，他对我说。

我当然高兴。回家后告诉女儿，女儿惊叫：你好幸运哦，我们多少人想得到他的画都没机会呢，他的画以后会值钱的。

我开始在网上书店物色书。我想送他一本和动漫有关的“大书”，最终选定厚重的《世界动画电影大师》。女儿一翻书，说，太难，怕H读不懂。我说：“我送书，不是让他今天读懂，而是要激励他，别满足于一点成绩，而是要走向更远的地方。”我在扉页上写了两行励志的话。

两周后，他把卷好的画交给我，还抱歉道：“春哥，我画了很长时间，就怕画不好……”

我打开画，画中三个人，后面的人双手亲密搭在前两个人的肩上。画的下方分别用中、日、英三种语言写一句话：“给我们的春哥。”他解释说，前面两人是鑫（本班同学）和他自己，后面戴眼镜的是我。我细看，三人的神情颇神似，只是画中的自己太年轻了。

我把画挂在书房显著位置。每天看到，油然升起一股朝气。

日子平淡过去。渐渐地，他较少趴在桌上，也不和同桌窃窃私语。几次学科考试，成绩时好时坏，有时作文竟没完篇。但交上的周记，往往内容丰富，文采颇佳。他的同桌也跟着发生了变化。

我问过班主任：“近来H表现如何？应该会乖些。”班主任说，这小子聪明得很，可惜在家里一直和父母干仗，关系十分紧张。

我问女儿同样问题，女儿说，好像好一些，但前几天H又惹某老师生气了，原因是趴着睡着了，某老师看不惯，对他发脾气。我叹一口气，无言以对。我不是为H感叹，而是对某老师。心想，何必呢？

刚才讲了，我是个对学生很宽容（说“纵容”也无妨）的人。我自有我的说法。学生来学校，当然要接受“管”，这我不反对，尤其在小学和初中阶段。问题是，我们的教育管得太多，管得太死。学生一进学校，仿佛失去自由身：统一的课程，统一的教材，统一的作业，统一的考试，统一的答案，甚至统一的纪律、服装、发型等等。学生只有极少的自由发展空间。人的千差万别，包括兴趣、爱好、特长、“特短”、个性等等，在这里是被忽视的，有些还被阉割掉。教育没给学生留下选择的余地，就像餐桌上仅有几样菜，不吃不行，不吃意味着自动被淘汰。然而很少人愿意反省，我们的教育是否出了问题，以及该如何改进，让更多的孩子不因教育而受苦，进而获得天赋自由，哪怕多一点点快乐。

由于长期的“洗脑”，许多老师也满脑子的“改造欲”，遇到稍出格的学生，总是情不自禁进行施压，必使其一一驯服而后快。他们忘了教室不同于工厂生产车间，他们忘了自己少年时代是如何颠簸走过来的，他们更忘了世界的丰富多彩乃由于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、飞禽走兽、奇花异木……

所以，当女儿说某老师因为课堂上H的睡觉而耿耿于怀时，我的内心杂味横生，有敬佩，有遗憾，有同情。我敬佩该老师的敬业，但也同情他的执着（同时同情受批评的H），更为遗憾的是，如此执着往往达不到应有的效果，反而可能加深学生的抵触情绪。教育有病，病痛却发生在老师和学生身上。

回想自己与学生H的交往，貌似亲密，也说得上成功，实际上我没有多少作为。我和H之间的交往平平常常，平常到根本无故事可谈。另一方面，他似乎也称不上所谓“怪才”，在我眼里，他只是个比较有个性的孩子。对待这样的孩子，不需要教师有多大的智慧，宽容以及一点点激励就是最好的教育。他们的天赋自会引导他们健康地走下去。

写此文章时，我翻查手机，发现他临去厦门集训时发来的一条短信：

“春哥，明天早上我就不去上课了，我得准备衣物书本，14号早上就要出发了。这里跟你说些话吧，第一次跟老师交换手机，发短信，一起跑步，送老师画，受老师的书，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老师。这些年曾经被你激励过，虽然有时会有放弃的念头，甚至是表现出来了，不过我会继续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下去，就是失败了也不会让自己后悔，因为我还有未实现的梦想。半年的培训会让自己变得更强，无论是实力还是心理，会强到你认不出来。还有，无论发生什么事，春哥只要按自己认为美的方式继续走下去，我想不会错的。我能认识春哥能跟春哥这样交流是很幸福的。不过我还是要对有时上课睡着了向你道个歉……”

可惜，他提及的有些事我遗忘了。但记得后面几句话，是H在“教育”我。那时我怀疑自己的教学方法，一度在学生面前表露出迷茫和无奈。这短信，当时给了我自信。我想，能如此理解并“教育”老师的学生，大概将来人生之路，总不会有大错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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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：《教师博览》原创版
作者：王木春
编辑：wujingji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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