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人是一个刺头。

不仅因为他的头发，乱糟糟的，像一个鸡窝。还因为他的人乱糟糟的，分不清好歹。

铁人的大号很多，铁人、鸡骨头、大痣、草中藏珠、大器晚成等等，不一而足。

唯有“草中藏珠”的绰号，不可不说也。

铁人常常称自己是人间极品。证据是他的眉间有一颗大黑痣，黑痣上有一根毛，粗黑发亮，极为诡异。

也许是人间尤物的缘故，铁人从不遵守任何校纪校规，我行我素，老子天下第一。

有一天，班主任实在受不了他，就说：

“古人说，眉间有痣，必成大器。请问你这样下去能成大器吗？”

谁知道，这下子触了马蜂窝，铁人马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：“老师，我指出你两处错误。第一，‘眉间有痣’这种说法太直白，不文学，你应该说成是‘草中藏珠’；第二，既然是大器，应该是晚成，怎么能被你一眼看出来呢？”

全班哄堂大笑，老班哑口无言。于是，“草中藏珠”和“大器晚成”两大绰号又不胫而走。

铁人的人生有两大爱好。其一是睡觉，其二是啃鸡爪。

于是，在课堂之上，非常混搭的后现代一幕经常上演。他总在课堂最酣的时候，从睡梦中醒来，悻悻然张开双眼，擦去口水，伸伸懒腰，打起精神。消灭鸡爪的战斗正式打响了，有时吸吮，有时咂味，有时唏嘘……啧啧有声，辣香四散。不一会儿，一大堆鸡骨头整整齐齐地安放在桌子上……

班主任极为恼火，苦口婆心地教育不成，鬼子进村般搜他的鸡爪也不成。最后只得请来家长，谁知道家长竟轻描淡写地说：“老师，真对不起，这家伙从小就爱吃鸡爪，我们也拿他没办法，不吃鸡爪，他就生病，半死不活。”

鸡爪居然是“药引”！更要命的是家长早就栽了，并且态度很清楚：你们老师也赶紧从了吧。

班主任大叫一声，有心杀贼，无力回天，渐渐地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

我第一次上铁人课的时候，他先睡，后来就吃。

我不知道其中原委，勉强按捺住怒火，好容易挨到下课，赶紧去询问班主任这个孩子的情况。

班主任告诉我，不用管他。因为在他的课上，这家伙也是吃睡两不误的。

我也不想妥协，于是，寻了一个晚自习时间，找他谈话。

我：为什么上课要睡觉？

铁人：没想过为什么，就睡了。我喜欢自由。

我：说起自由，我倒想和你说一说。知道吗，自由即纪律。

铁人：知道，这是西方的普世价值观念。

我：知道就好，你有你的自由，我也有我的自由，你享受你的自由，但不能损害我的自由。否则，你的自由就是自私的。

铁人：老师，我从不损害别人的自由。相反，我鼓励他人的自由运动。

我：那好，既然你如此信奉自由主义，那就好办了。对于你上课吃鸡爪和睡觉，我有以下几点意见。第一，我同意你吃鸡爪，但不允许发出响声，不能有香味散出。因为这两点损害了他人的听课权利。

铁人：那我睡觉，这是我作为成人的自我选择，没有损害他人，应该没问题吧。

我：嗯，睡觉没问题。我捍卫你睡觉的权利；但是，我不赞成你打呼噜。睡觉是你的自选动作，打呼噜是你的附加动作，影响他人就不被允许。

铁人：我睡着了，才会打呼噜。而睡着了，我是没有意识的。这只是我无意识中所犯的错，不算我的错。

我：不管是不是你主观故意，但你对同学们的听课造成影响，这是客观事实。法律上也有无过错的连带责任。

铁人：那我怎么办？

我：请你旁边的同学提醒你，当你打呼噜的时候。

这次对话之后，我治住了铁人的上课啃鸡爪，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。铁人酣睡，我酣畅淋漓地上课，成了我们课堂的主旋律。有时候，铁人打呼噜了，同学就会弄醒他，他调整调整呼吸，继续睡。

直到高二小高考期间，一天，我正在上课，突然发现一个异样的情况，铁人，居然第一次在课堂上睁开了眼睛……

我马上停下来，激动地告诉全班同学：“同学们，你们看看，铁人都睁开眼睛了，证明我们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，我们不努力行吗？”全班大笑。

我又说，其实，多上一堂课，少上一堂课，意义并不大，但铁人睁开眼睛了，这个意义非常重大，这不仅对他是开天辟地的大事，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一天。

后来，那一节课我们上得很愉快。下课的时候，我祝贺他。我说，铁人，你能睁开多长时间，就睁多长时间，实在撑不住，就睡一会儿，毕竟那么长时间的习惯，不是那么容易改正的。

那以后，铁人睁开眼睛的时间越来越长，我也拼了，备课尤其认真，更注重课堂的生动、有趣和活力，我不断引导铁人参与课堂，每当铁人发言的时候，不管回答得好坏，全班一律掌声如雷。铁人成了我们班级的吉祥物。

后来到了高三，教研室来学校调研，询问在教学中有没有故事。我就说了铁人的故事，并且妄言：只要学生睁开眼睛，我们就应该表扬他，并且就有足够的信心把他教好。

教研室主任从此对我刮目相看。

在全市教育工作会议的前一天晚上，老主任又开车找到我家，让我把这个故事再详细说一遍给他听，好让他第二天在大会上复述。我没想到，我在异地他乡，竟然是从表扬一个睁开眼睛的孩子开始被大家关注。

那以后，针对铁人的我行我素，我让全班同学寻找他的优点，每个人写一句话，然后，我俩一道看，我们常常忍不住大笑。那一天，铁人显得特别快乐。

我想告诉他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，也是社会的，人不可能脱离群体而存在。

为了给他一份宝贵的礼物，我和爱人一起把同学们对他三言两语的评价，组合成了一篇美文送给他，我希望铁人能够在这面镜子中看到自己，找到自我，站稳自己。

 

铁人

或许，

若干年后我们会忘记生命中的许多人，

但有一个人我们是不会忘记的，他就是铁人。

铁人，来自原高一（4）班，因为军训时老是与教官叫板，教官看他不顺眼，一会儿叫他做俯卧撑，一会儿叫他跑一百米，一会儿又叫他快跑五十米（而且限六秒内完成），结果他每完成一个任务，都不会吭吱一声，而且五十米仅用5.8秒，顶着烈日跑操场20圈面不改色，连做200个俯卧撑，也好像没事一般，轻松得让一旁的李主任目瞪口呆。教官问：“你是铁人吗？”从此“铁人”之名流传至今。

铁人，1.75米不到，皮肤稍黑，脸上有韩星宋承宪的影子，他的胸肌与腹肌极其完美，是我们班唯一有资格穿紧身背心的人，曾经在厕所里，很多人抢着拍他的裸照，留作纪念。每年运动会，全校敢同时报3000与5000米长跑的就只有他，跑5000米之前他还敢踢半场球。

他不光肌肉铁，意志更铁，铁得让很多老师适应不了，叫苦不迭，常常是脸上乌云阵阵，甚至会大雨倾盆。可以说除了不喜欢上课，他什么都喜欢，喜欢吃，喜欢穿，更喜欢玩。

他最爱吃鸡爪子，一节课下来，书也许一页没翻，地上的鸡骨头已是一大堆。老师受不了，只好让他用纸包了带回办公室，交给他家长看，家长陪着一脸的无奈，说这是他早已形成的习惯。之后，每每提到鸡骨头，老师们却再也气不起来，反而笑得开了怀。从此他又多了一个“鸡骨头”的绰号。

铁人吃东西吃得特别干净，在同学想扔掉不想吃的东西时，他会生气地说：“不要扔，拿来给我吃，我最讨厌浪费粮食了！” 铁人凶悍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善良的心。看不惯生活中是是非非，喜欢打抱不平。昨天晚自习，我无意发现他的脸部眼角留有指甲与拳头的痕迹，条纹弧形深浅各异，青紫不一。

在武术上他最崇拜李小龙，常将李小龙明星照上的“李”换成“宦”，他的双节棍会让一大批书呆子大跌眼镜。球场上的他更是神采飞扬，据说他的球衣是从巴西空运来的，当然他和他的“发烧友”十有八九会被从球场扭回班级或遣送回家，谁叫你在学习的时间蹓出去？

下课的时候，他总是跑来跑去，慌慌张张，好像总是在赶时间。比如说，在上课前一分钟，他才会如梦方醒地跑向卫生间。

他的桌上乱得一团糟，不是垃圾堆，胜似垃圾堆，开学不到二十天，不读书也能破万卷。课对他来说就是梦游，他很幸福地趴在书堆上。老师也不愿去叫醒他，因为他醒来常会带来破坏，吃吃苹果，挠挠头皮，抠抠脚指头什么的，脱鞋也罢，有时他还脱裤子，脱了长裤换短裤。

偶尔他也翻翻时尚杂志，嘴里常常念念有词：“越看越火，每件都要900多，我的衣服才九十几，我靠！”

他有卓别林一样的搞笑天赋，很多人都误认为他的大脑搭错了神经，花许多智商在搞怪上：他会在班级最安静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，弄得大家大笑不止；他会应着课件里的机枪声响而轰然倒地；他会因一件新球衣兴奋几天几夜；他迟到的次数多，理由也多，不是没有闹钟就是肚子痛；他总爱大声唱那首《枫》“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，我点燃烛火温暖岁末的秋天……”

所有的校纪班规体罚对他来说都如同未过耳的东风，再狂的风也无力改变他澈蓝的心空，再大的雨也不能泛起他静若止水的心波，因为他是——铁人！

那以后，铁人真的变了，简直喜欢上了语文，甚至为语文的不公正待遇打起了笔战，当然笔下攻击的还是班主任，他在随笔中这样写道：

班会课上，班主任一如既往地在我面前的台阶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他的演说：

“我不是说语文不重要，我不是不知道语文有200分。但是，我们班有没有语文160分只考三四十分的？没有！有没有数学160分只考三四十分的？有！我的意思是说数学的离散程度很大！”

说着，还在黑板上用他那谁也看不懂的草书写下了“离散”两个大字。

在说到“语文视频”观看时，他说：“你们有没有边练字边看视频？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。你边练边听，听到有用的就放下笔来看。有时候人也能一心二用，开车的人又要握方向盘又要踩油门，又要看前面，那不知道是一心几用嘞！”说着，还拿起他那特大号茶杯，拧开那个铜盖子，喝了大大的一口水。

可是，当我边练字边一心二用听他讲话时，他却突然对我大吼一声：

 “你又想吃‘毛栗子’嘞！”

 

老实说，这是我看到过最生动的文字之一，我钟爱这样的文字，也钟爱和这样个性的学生打交道。不过，直接上交给班主任的随笔，却让班主任恼羞成怒，盛怒之下的班主任让铁人写一份不少于1000字的检查，再视情况处理。

谁知道，铁人一听，竟然两眼发光。不是凶光，而是绿光。

后来，我才知道，第二天，班主任收到三份屁颠屁颠的千字检讨。一份是草书，一份是小篆，一份是英语，可怜班主任一个字也看不懂，到处找翻译，忙得脚步凌乱，意乱神迷。

我有幸读到这些检讨，文采斐然，文气纵横，创意可叹。

我好不喜欢，厚着脸皮，找班主任把这三份检讨私藏下来了。

我也有个恶毒的打算，等将来铁人大婚之日，我的贺礼就是这三份检讨，这算不算一份人生的创意？

2006年高考，铁人考入江苏省警官大学，实现了成为神探亨特的梦想。

其实，对于这些个性的学生，我什么也没有做，也无需做，我们只需用消失得快要殆尽的好奇心，怀抱着一份宽容，用欣赏的眼光，看看这些孩子，究竟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不一样的感受！

倘能如此，也就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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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：《教师博览》原创版
作者：王开东
编辑：wujingji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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