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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 木

来源:《教师博览》原创版 发布:2016-10-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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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你从来不曾好好去看一棵草抽芽,一朵花吐蕊,不曾闻一下空气中杂着的微香,或是抚摩一片含羞草的叶子,也不曾尝一剂草药的苦涩,一颗莲子的清甜,更不曾坐在一棵树的树根上与它聊天,看岁月洗涤而下的痕迹,或是静对一根沉香木,顺着光阴之线溯流而上,你可能真的会相信,草木不配与我们一起享受“生命”这一称呼,你可能真的会以为,佛家“草木不能进入六道轮回”,不过是因为六道众生皆为有情众生,而草木无情,不在此类。

岂不知,因果机缘,天下苍生,行善作恶,不过是人的视角而已。在草木的视角里,哪里知道人是不是也不配进入到“六道轮回”里去?连神鬼都要以草木为其房子,但草木却不依人而存。如此看来,真正该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,该是草木啊!

许多年许多代过去,受了“佛”的蛊惑,人们砍柴烧火取暖,劈树做琴奏乐,将木们裁成门窗、板凳,甚或佛尊前的木鱼,或是将花神树神寄在草木身上,丝毫不感惋惜,以为理所当然。偏偏曹雪芹生一双慧眼,在《红楼梦》里,最干净的女孩儿黛玉,却是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化成,配得起她的,当然也不能在“六道轮回”里,便只是全无情意的石头了。宝玉可不就是这样一块石头么?就是这“木石前盟”,才演绎了“怀金悼玉的《红楼梦》”。曹雪芹大胆,抛开一切不顾,不过是为了一副水样心肠。可见草木金石,与水、土相同,才真是最最懂情之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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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日灿阳,最能催生活跃,草木因一季又一季吸风饮露,终于得最好的时光舒展,忙忙地把风携上,它们的气息,芬芳、妖娆,扑扑地,沾在人的发梢、眉角,钻入你的每一个毛孔,沉寂了一冬的细胞,怎经得起这热烈蓬勃的情意如此排山倒海而来?于是,红润起来,胀裂开来,于是艳若桃李,然后,过了,过了,便是一大片红,一大片的干裂与痒,草木才不管,依然故我地扑扑落下,继续芬芳与妖娆。

后来姚先生说,你这病,该是春天才有的。我说不对,年前很冷时就开始了。姚先生笑了,年前,可不是刚刚立春么?我一惊,忙去翻日历,一看,吓一跳——立春第三天开始。姚先生诡异地笑了,说道,你这病,只有草能治。信不信?

姚先生年近六十,写药单子,一笔一画很认真,不似我小时候见到的医生,龙飞凤舞,一字不能认出。他写下“金芥、赤芍、防风、知母、牛蒡子、生地、黄芩、川芎、苦参、木通……”这些草的名字,平平仄仄,就像一首诗。我一下子就被这些名字勾引了,拿了单子跑到药房抓药,只见一大堵墙,全被枣红落漆、发出古旧气息的木柜占据,木柜分若干小格,抽屉外面白底黑字写着种种药名,多是草木之名。药师对这些抽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有几个关节,而那些被拿出分成很多份的一味味药,其实就是各种各样来自于山间地头的草,晒干了,便成了它们。

它们各各身怀绝技,但又不能单独成行。被姚先生选中的这些草,成了被太子丹选中的荆轲与樊於期,被项羽选中的将士,破釜沉舟,背水一战,从繁荣到干枯,只为了那一口冲锋陷阵击退疾病的汤。汤喝下去,一天,一天,红真的渐渐退了,皮肤平静,脸色温婉,比先前还好。我又去找姚先生要美容的草药,姚先生笑而不答,见我焦急,只说了一句,它有多好,就有多毒,万物相克,怎可吃药只为美容?我心有不甘,花了整整三天去读《本草纲目》,从金银花、车前草、雷公藤,读到野菊花、蒲公英、枳壳、紫花地丁,全是儿时采过的,这些草木,平凡得几乎每一天都在你的呼吸里,在你身边脚下,生长死灭,如果不是偶然发现它们于人的种种厉害之处,怎么可能被我们冠以如此特别的名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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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又想起年少时采药的时光来。艾草是用镰刀一大把一大把地撩,泡汤洗澡,捆艾熏香;野菊花是用手一束一束地撮,泡茶待客,晒花为枕;金银花是一朵一朵地拣,研末做汤,撒花解凉;枳壳是一片一片地切,和米炒砂,烫肚驱寒……最有意思的,就是看蒲公英化成伞,在太阳底下任意飘荡。蒲公英的药用我一直并不明了,但看这四处撒野的情形,大概与通经脉相关?

阳春三月,犁耙水响,紫燕归来,阳光照在水田里,寒冷已成强弩之末。想起那句“漠漠水田飞白鹭”,正应了儿时的景。这时采草药筹文具费用的孩子们全在田埂地头翻呢,专找野薤白,俗称野茭子。它藏得很深,苗墨绿似蒜,里面的薤白头像放大很多倍的水滴,故而要连根拔起,很需要技巧与力气。那时薤白卖价很好,一棵值五分钱,我们见了,就像见了金子一样两眼放光,一哄而上去抢拔。然而,往往这样的时候是无法得到的,苗一扯就断,埋在土里的薤白得用手去抠,等你抠出来,别人早就找到第二颗第三颗了。据说薤白有温补作用,可健脾开胃,助消化,解油腻,促进食欲,有一次把采来的薤白和着油盐炒了,果然味道极好,使人要感谢味蕾之于人的恩赐。

的确,味蕾之于人,在于能尝百味达百骸,更在能尝甘苦。要知道,草木的甘苦,一如人生,唯尝可知。比如穿心莲,就长在最甘甜的莲肉里。一口下去,甜中有苦,苦中有甜,真是百味杂陈。莲子清心,一因其本身如水,一因其苦能使甜味更甘,有回味之余地。于是又想到了佛坐莲台,忽然明白,为什么佛坐的是莲台而非其它草木鸟兽之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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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次随友人去看根雕,远远地,闻见楠木的香,便陶醉了。

陈列室里的根雕,在雕刻家手里,变成了各种形状各种故事,我唯爱隐在阴沉木里的佛和猴。阴沉木经历了两千年至上万年,经历了地震、洪水、泥石流,经历了被埋在淤泥中缺氧、高压的状态,人世的变迁对它而言,只是年年月月不变的时光罢了,它静静地等待着某一天重见天日,重新焕发生机。它的沉静,不是只有真正的佛和通灵的猴儿才能配么?如果说草木没有生命,又怎么来解释它在经历岁月之后顽固的自我释放?

相比于留在时光深处的阴沉木,似乎其他草木要贫贱得多吧!那田间的野草,不是一到秋天就被明丽的阳光烤成了枯黄么?干枯了的草木,能化成中药去做人之士卒者,或许还甘心于最后的奉献吧。那田间被一把火烧了,化成缕缕青烟,只为装点田野辽阔的草们,也会痛么?或许它们也知道,这样的烟,使人无法不起乡愁,在乡愁声声里,又一年的春草全绿了……

一年又一年的春草绿,不正是草木轮回的倔强么?一如我们,也曾经活得坦然,天然诗性,后来渐渐混沌,被戮上各样身份的印记,浮在所有生活的表面,不够馥郁。直到有一天,生活的百般滋味,酿成了浓烈的酒,红高粱酒,谷酒,或是一大桶葡萄酒,我们自己也全随之化为了草木,回归了大地。

曾经,大地的忧伤,只有草木知道。草木的忧伤,风知道,云知道,流岚知道,朝阳知道。我没有根,不曾深入大地,也没有叶,不曾在空中伸展双臂,去呼那风,唤那云,挽那流岚,吻那朝阳。所以,我不懂大地的忧伤,更不懂草木的泪水。然而,当那一天,我化为草木,我开始懂得一切、一切……


来源:《教师博览》原创版
作者:王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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