冉冉是个让人牵挂的孩子。

上幼儿园时，冉冉能歌善舞，是爷爷奶奶眼中的宝贝儿，是爸爸妈妈眼中的乖乖女，是老师眼中的小天使。天有不测风云，这个如云朵一样飘来飘去、无忧无虑的小姑娘，迎来了人生中第一场暴风雨，躲也躲不开。那天是冉冉的生日，午休时她总是睡不着，不停地和小朋友们说说笑笑。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师突然变得凶神恶煞，居然拿来了透明胶带，粘贴在冉冉的嘴上。顷刻间，冉冉全身抽搐，小便失禁……从此，她的幼儿园生活戛然而止。至今，她也不敢从那所幼儿园门前走过，甚至不敢朝那个方向望一眼。

这一切，都是冉冉的爸爸告诉我的。

冉冉的爸爸是我的同事，对于这件事，他选择了沉默。许多人指责他的懦弱，而我却从他痛楚的眼神里读出了宽容。

就这样，舍近求远，冉冉成了我的学生。第一次见到冉冉，便有了心痛的感觉。小姑娘挺漂亮，瓷娃娃似的，让人一眼看去就有种怕碰碎了的担心。这孩子，藏在她爸爸的身后，丝毫没有教师子女应有的张扬和优越感。她一直不敢喊我“老师”，纯净明亮的眸子掩饰不住令人心悸的胆怯。她虽然不叫我，但总是远远地盯着我。孩子，我知道你是想从我的身上找到一份依托、一份信任。

开学的日子总是很匆忙。我是一名校长，学校的事千头万绪，剪不断，理还乱，可是我又不愿放弃心爱的小语教学，所以在选择班主任的时候，我便以权谋私了一回，选中班级管理能力特强的杨老师做我的搭档，这样我就可以自如地操纵着学校管理和小语教学的双桨，扬帆起航了。杨老师不愧是班主任队伍中的翘楚，不到一个月，这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举手投足间就有了几分儒雅，有了几分绅士或淑女的风度。

让我牵挂最多的还是冉冉。

有一次，杨老师在班会上批评几个捣蛋鬼，也许是语调重了些，被批评的人没有哭，冉冉反倒哭了。这让经验丰富的杨老师也乱了阵脚，只好将她送到她爸爸那儿。那天上午，冉冉没有再进教室。

为了做好幼儿园与小学间的衔接，我的语文课主要以活动为载体来展开，背儿歌，猜字谜，做游戏，课上得风生水起。可是，冉冉总是和我们这个群体保持着一定的距离：上课不发言，下课不和同学玩耍，开学那么长时间了，我就没见她笑过，甚至没听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。

冉冉，你让老师揪心啊！

怎么说呢，她就像只小鸟，总是在你眼前跳来跳去，当你想亲近她时，她又拍拍翅膀飞走了，留给你无限的失落和怅惘。

到了第一单元测验的日子。这是孩子们第一次参加正规的考试，一个个都十分关注。你瞧，刚考完，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前来打听考试成绩了，因为老师承诺考满分的学生可以得到一朵小红花。试卷改完了，二十多个小朋友考了满分，试卷上如愿以偿粘贴上一朵艳艳的小花。我居然高兴不起来，因为冉冉错把“P”写成了“q”，按理只能得到99分。思量再三，我还是在她写错的地方打上个不起眼的小红点，也没给她判分，因为我不知道宣读成绩时，她会给我怎样的尴尬和无奈。

我让学生请冉冉到办公室来，反复几次，她都没来。后来还是她爸爸领着她，她才战战兢兢地来到我的办公桌前。

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冉冉。我把她的试卷打开给她看。她木然地望着我，一声不响。

“冉冉，老师知道你会区分ｐ和ｑ的，几次做作业都没错嘛，这次准是不小心写错了。”我压低了声音，“冉冉，想不想要小红花呀？”

冉冉的脸色活泛起来，脸蛋红红的，眼里竟闪动着晶莹的泪花。我拿出橡皮和铅笔，让她订正。“冉冉，这一次老师借一分给你，也不要你还，不过你上课要回答老师的提问，好吗？”

冉冉果断地点点头。我拿出红笔，在她订正的地方打了个又粗又长的红勾，在试卷得分的位置写上100分，外加三枚“五角星”，又将一颗小红花庄重地贴在她的试卷上，嘴里还叨念着：“冉冉，你的五角星比别人的都大呀！”冉冉笑了，轻轻地说了声“老师”。

冉冉第一次笑了，居然还喊我“老师”！这孩子，笑起来多可爱呀！顿时，幸福的暖流撞击着我的心扉。

惊喜纷至沓来。这一天的语文课上，冉冉开始举手回答问题了，尽管她的回答语句并不流畅，也不完整，要是别的孩子，我一定会让他用完整的话再重复一遍，但她毕竟是冉冉啊！我率先鼓掌祝贺，同学们也心领神会地鼓起掌来。冉冉羞得满脸通红，但小腰板却挺得直直的，像雨后的小树苗，挺拔而自信。

日子过得飞快。冉冉似乎走出了阴影，瞧，她正和其他女生在做游戏，笑得多灿烂啊！

冉冉不但聪明，而且嗓音甜美、圆润。我和杨老师商量，让她做了音乐课代表。我始终相信，歌声与微笑是一对孪生姐妹，是驱散笼罩在冉冉头顶上的乌云的两束强烈的阳光。

冉冉爸爸对我十分感激，我的所作所为经过他的“加工”，在别人眼里居然有了点石成金的神奇。

有一次，我到南京参加全国小学语文阅读教学大奖赛观摩活动，每天要听七八节课，很累。一天晚上，我收到了冉冉的爸爸的电话，里面居然是冉冉的声音：“老师，您什么时候回来呀？我好想您呀！”……那一刻，我感动极了。电话里我叮嘱她要好好学习，还告诉她我准确回校的时间。

三天后，我回到了学校。冉冉站在校门口迎候我归来，看到我便小鸟似的飞过来，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。她的爸爸不无妒忌地揶揄道：“校长，在冉冉的眼里您比我和她的妈妈还亲呢！”

后来，在我的建议下，冉冉参加了县青少年活动中心声乐培训班，在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汇演中，她居然登上了舞台放声高歌，还获了奖。

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。

冉冉的成长经历让我对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汤姆·吉诺特的一段话有了深深的感悟，他曾经做了十几年的中小学教师。他说：“我惶恐地意识到，我成了教室里的一个决定因素。我个人的方法可以创造出教室里的情境，我个人的情绪可以左右教室里的气氛。作为一个教师，我拥有巨大的力量来让孩子过得痛苦或欢乐。我可以成为折磨孩子的工具，也可以成为鼓舞孩子的火花。我可以带给他们羞辱或者开心，也可以带给他们伤害或者拯救。在所有的情况下，一次危机是骤然升级还是逐步化解，一个孩子是获得进步还是日益堕落，我的态度都有着重要的影响。”

就这样，一年过去了，新的学年又开始了。学校的工作就是这样，每学期开头的一个月和最后一个月是最忙的日子。九月的最后一天，我忙得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：上课、安排国庆长假的安全教育和教师值班、发放《致学生家长的一封信》……真的分身乏术，焦头烂额。

下午第二节课，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教室。这节课我只想订正一下学生的作业，还想强调一下“防火、防水、防溺水、防触电”的相关事项。孩子们已经上了整整七天的课了，个个身心疲惫，好在明天就放长假了，所以大家都静不下心来。教室里就有了躁动，尤其是冉冉，只要我转身朝向黑板，她就和同桌在唧唧哝哝说些什么。

我转过身来，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。她不以为然，越说越来劲，居然笑出声来。“啪”的一声，我冲动地将手中的书扔在桌上，反常的举动和巨大的声响让孩子们不知所措。冉冉惊恐地望着我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，哇地放声大哭。说心里话，从我把书扔出去的那一刹那，我就后悔了。我这个“点石成金”的高手一下子也束手无策了。

我问冉冉的同桌，她告诉我冉冉明天要代表县青少年活动中心去参加市里的演唱比赛。我稳了稳心神：“冉冉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，那么大的事儿竟然不告诉老师，是不是不信任老师呀？”

冉冉抽噎着：“不是……我想拿了奖……再给您……一个惊喜。”

教室里凝重的气氛缓和了许多。

“对不起，老师不该发火！同学们，这几天大家和老师一样，都挺累的。不过，这不是老师冲你们发火的理由，也不是你们上课躁动不安的理由，是吗？”

冉冉不再哭泣，泪眼婆娑地望着我。我冲她笑了笑：“我们班上的冉冉同学就要到市里比赛啦，同学们，我们该不该祝福她呀？”

“冉冉，加油！”有人冒出一句，大家都笑了。“好，就让我们一道来说一声‘冉冉，加油’吧！”于是，在我的带领下，大家挥着小手，齐声高喊“冉冉，加油！”冉冉破涕而笑。

我接着鼓动：“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冉冉同学演唱她的参赛歌曲，好吗？”

“好——”

冉冉擦了擦脸上的泪痕，几下就来到讲台上，放声高歌——

大树妈妈个儿高，对着摇篮唱歌谣，

摇啊摇，摇啊摇，摇篮里的小鸟睡着了。

大树妈妈个儿高，对着小鸟呵呵笑，

风来了，雨来了，摇篮里的小伞撑开了。

……

冉冉站在我的身旁，恍惚间我似乎成了一棵大树，冉冉就是那只会唱歌的小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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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：《教师博览》原创版
作者：鲁兆周
编辑：zouzhangmi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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